1989年5月6日,邓小平在会见苏联最高苏维埃主席团主席、苏共中央总书记戈尔巴乔夫时说:“从六十年代中期起,我们的关系恶化了,基本上隔断了。”“我们这次会见的目的是8个字,结束过去,开辟未来……但是,过去的事完全不讲恐怕也不好,总得有个交代。”
这一席话,对我也有触动。当年我参加的那场“红场流血事件”,是否也需要交代和反思一下呢?
从1967年1月26日至2月上旬,全国各大报纸掀起强烈抗议、愤怒谴责“苏修”在莫斯科红场殴打中国留欧学生、肆意制造流血事件的怒潮。对于事件经 过,介绍得概括而简单,在那个“革命”的年代,似乎只需要人们知道“苏修”打了“革命小将”,他们是百分之百的“混蛋”,“罪该万死”,我们是百分之百的 正确,“造反有理”,这就足够了!
31年过去了,我们这批当年的“革命小将”已两鬓霜染,过了天命之年。但那次事件的细微末节,仍清晰犹如昨日。
中国留学生血染红场
1967年初,在驻外留学生“强烈要求”下,中共中央同意派往世界各国的中国留学生回国参加“文化大革命”。我和另4位政治辅导员 带领60名男女留法学生,由巴黎假道苏联回国,1月24日飞抵莫斯科。在中国驻苏使馆,遇到4名比我们早到的留芬兰学生,于是决定同路而行,乘26日的国 际列车回国。
两年前我们赴法途经莫斯科时,曾去红场瞻仰过列宁的遗容,这次还去不去呢?大多数同学认为,我们此次是专程回国参加“文化大革命”的,目的就是反帝反修,再次瞻仰革命导师遗容具有特殊意义。因此决定次日仍去红场,向列宁、斯大林敬献花圈。
既然是去“斗争”,就得有所准备。因为大家心里明白,当时中苏关系已极其恶化:两党来往中断,公开论战,边境上大军对垒、战争一触即发,并且在一个多 月前,全部留苏中国学生已被苏方驱赶回国了。在这种形势下,中国学生手举“红宝书”(《毛主席语录》),不但抬着献给列宁的花圈,还有献给被他们否定的已 故领导人斯大林的花圈,“出事”就不是万一,而是“一万”了。
但是既要革命,就不怕“出事”,甚至不惜流血牺牲!为了减少损失,也相应采取了一些应急措施,比如让女学生和体弱的男学生站在队伍中间,高大强壮的男学生站在外围等等。
1月25日午饭后,我们坐大轿车从使馆出发。同时,使馆用电话将此次活动通知了苏联外交部。车行20分钟即到达红场。这天天气阴郁,很冷,气温在零下 30度左右。红场上的参观者已排着一字长蛇阵,直达列宁墓门。一名苏军少校引导我们抬着献给列宁、斯大林的两个花圈进入红场。等了一会儿,警官把我们插进 参观者的行列,在我们身后很快又排上了近百人(出事时,我们才发现这批人都是便衣警察和特工)。这时,苏警官不许我们把献给斯大林的花圈抬上列宁墓,争辩 无效,我们不得不把它放在陵墓一侧的小道上。
我们在列宁陵墓门前的大理石上排成方阵,献上花圈,开始脱帽默哀。还不到一分钟,苏警官就气势汹汹地喊“够了,够了”!默哀后,按计划我们要朗诵毛主 席语录、唱《国际歌》。于是一个同学走出队伍领读,他高声喊道:“请打开《毛主席语录》第22页。”哗,每人捧起了“红宝书”。领读念道:“最高指示:我 们伟大的领袖、伟大的导师、伟大的统帅、伟大的舵手毛主席教导我们”突然,两个军警冲上去左右架住他嚷道:“红场是个严肃的地方,不许大声喧哗!”使馆领 队同志和翻译即上前与苏军少校交涉。
这时队伍中立刻又站出一位同学接着领读起来:
“社会主义制度终究要代替资本主义制度,这是一个不以人们自己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规律。不管反动派怎样企图阻止历史车轮的前进,革命或迟或早总会发生,并且将必然取得胜利。”
“斯大林是中国人民解放事业的忠实朋友。中国人民对于斯大林的敬爱,对于苏联的友谊,是完全出于诚意的,任何人的挑拨离间,造谣诬蔑,到底都没有用处。”
无庸讳言,这两段语录是针对当时“苏修领导集团”的。苏军少校恼羞成怒,命令关上列宁墓的大门,同时向武装警察和便衣特工发出信号。这些人蜂拥而上连 推带拉,企图冲散我们的队伍。我们69人手挽着手,放开喉咙高唱《国际歌》。警察们气急败坏,硬是架走了我们一个小个子同学,劈头盖脑地打倒在地,用大皮 靴踢踩他的胸部。其他同学急忙冲上前去营救。我们的队伍被拆散了。
在几名苏军中校、少校的指挥下,二三百名警察和士兵将中国留学生、中国大使馆的陪同人员以及新华社记者分割包围起来,三四个人围着我们一个同志拳打脚 踢,几个士兵把我们献给列宁和斯大林的花圈撕得粉碎,一位女同学上前阻拦,被一个人高马大的军官拦腰抱住摔倒在地。几个士兵学着样子,抓住我们女同学的腿 或腰部,扔进红场边的雪堆中。更可憎的是他们在棉手套里藏有铁块,把我们很多人打得鼻青脸肿,鲜血直流,甚至伤筋断骨。雪地上到处丢弃着我们的眼镜、围 巾、鞋和帽子。同学们竭力挣扎、反抗、互相搀扶着,义愤填膺地高呼“打倒苏联现代修正主义”、“列宁主义万岁”,高声朗读毛主席语录:“下定决心,不怕牺 牲,排除万难,去争取胜利!”我们69人以及使馆陪同人员、新华社记者无一例外、不论男女全部遭到毒打,30多人受伤,9人重伤4人被当场打昏,我的腰部 也被军用皮靴踢了一脚疼痛难忍。随行的女翻译高呼口号,被苏方警察拉住脖子上的围巾使劲勒绞。他们阻止新华社记者照相,妄图夺走照相机和胶卷。同学拼死冲 上去保护,使苏方军警的法西斯暴行得以保留下来,被抢走的“红宝书”也被我们奋力夺回。
约半小时后,驻莫斯科的各国记者和不少市民闻讯赶来,红场周围人山人海。苏军警的凶恶行径完全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。几位苏联老人高喊:“不要打他们!不要打学生!”有些苏联工人还冒着危险冲上前来,引导我们撤出包围圈。
下午13点45分我们撤离红场。当大轿车行经闹市时,我们打开车窗,将拳头伸出窗外,拼命高呼“打倒苏修”、“打倒勃列日涅夫!打倒米高扬!打倒柯西 金!”,高唱《国际歌》。晚上,在使馆电影厅召开了“控诉苏修血腥镇压我留欧学生罪行大会”。朝鲜、越南、阿尔巴尼亚驻苏联大使馆都分别派了医生来中国使 馆帮助救治伤员,对我们的行动表示同情和支持。
归国途中的绝食斗争红场斗争在继续进行。1月26日下午3点50分,我们60名同学乘火车回国(9名重伤员改乘飞机回国)。伤了筋骨的、脸上有伤的, 该拄拐杖的就拄拐杖,该包扎的则包扎。一些无伤的,也拄根棍子,跛着走路,以“适应国际斗争”的需要。使馆给我们每人胸前戴朵大红花,敲锣打鼓地送行。苏 方呢?则前有摩托车“开道”,两旁警车“保架”,后面是装有对讲机的小轿车压阵,几十公里,一路绿灯。几十名革命豪气冲天的中国学生,已经弄得他们心惊胆 战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