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──写在张国荣“六十一岁”生日
杨 骐
我在张国荣开完告别乐坛演唱会那年出生,在与他命数交叠的十几年间,我只在电视上看过几部他的电影,而等到自己有钱买他唱片的时候,他已不在世了。
这样的“恨事”,几乎所有九十后的荣迷都经歷过吧。
认识的一位荣迷朋友曾与我提过她的“恨事”。二○○○年张国荣到上海体育场开演唱会,她家就住体育场附近,见她盯着成排成队的演唱会海报,父亲甚至问她,要不要看张国荣的演唱会啊?她却摇头说不认识这个明星,就是觉得海报好看而已。然后在二○○三年,当这位明星去世,媒体铺天盖地的报道下,她才知道他的名字,才想起她错过的那场演唱会。
正因了这份遗恨,所以现在套用句粉丝圈的一句俗话,当年欠他的电影票,现在要一张张还给他。于是当看到Cinema City有张国荣影展,我立刻买了几场。
九月初,我在柴湾的影院重看了一九九三年的《白髮魔女传》。有一个细节,以前在电脑上看DVD时不曾留意过,只有在大屏幕放映时才看了个清楚:影片尾声处,卓一航与姬无双在武当决战,有一个短暂的镜头,姬无双的形象投映在卓一航的瞳孔中,让观众同步感受到卓一航识破姬无双原形的过程。据说,这数秒钟的拍摄可苦了摄影指导鲍德熹,“因为大家最后看到的,是真真正正用摄影机对着张国荣的眼睛,加上大量的强光,令吴镇宇的影像,清楚地透过张国荣的瞳孔显现出来,没有经过特技效果处理,这个镜头一点也不易拍。”
那个年头,没有炫目的CG技术,一板一眼地打光、演戏、拍摄,数秒钟的一个镜头花足了时间与精神,一切是那么老土,一切又是那么诚实。
回家途中,单曲循环起一九九七年演唱会上的《红颜白髮+最爱》。又想起另一齣以同一本原著改编的电影:《白髮魔女之明月天国》。二○一四年的夏天,我坐在偌大的影院苦苦煎熬两个小时看完《明月天国》,就为了听那首九三版的片尾曲《红颜白髮》。那电影不高明的改编和拙劣的演绎只能令我感嘆道,这个时代,“恶俗”不是问题,“虚无”才是啊。《明月天国》那两个多小时的虚无,在最后那三分钟偏要配上九三年的主题歌卖弄情怀,两相对照下,是何等反讽。花出那几十元票钱,却买来一肚哀恨。
回想起来,一九九三年的这部《白髮魔女传》,在张国荣的电影中甚至算不得代表作。但如今能在戏院重看,真正是“当光阴已渐逝,方知它珍贵”。
听《红颜白髮》时再次感觉到,对“哀”的理解,Leslie总是演绎得透骨三分。相较而言,你去听李宗盛与林忆莲的《当爱已成往事》,听他们声嘶力竭极尽悲伤地演唱,就怕你不晓得我已然痛彻了心扉。可张国荣不那么唱,一点也不用力,但歌音中的爱和恨,像黏稠的雾气一般慢慢渗进你的皮肤里。唱《红颜白髮》也是,唱《夜半歌声》也是,唱《侬本多情》也是……这是张国荣的演绎方式,足以让不熟悉他的观众信以为真,以为他本人也总是这般哀婉、这般悲情,却忘了除去“哀”之外的另三种情绪“喜”“怒”“乐”他也是擅长的—抽离不出伤春悲秋的恐怕是观众,而不是他。
我们总是更记得十二少、旭仔、程蝶衣、何宝荣……却忘了张国荣也同周星驰一样懂得嬉闹玩耍,不然何来《家有囍事》的常骚,何来《花田喜事》的高柏飞,何来《金玉满堂》的赵港生?
他一向都强调自己喜欢的东西是“永恆”的,钟楚红谈起Leslie时曾这样说。可我们都知道,电影、音乐、偶像都需要面对庞杂的市场,对大众而言,它们首先必须是娱乐,而不是艺术。它们往往是为了讨好当下的观众而作的,因此,相对于“永恆”,它更容易偏向于“速朽”。而这一点,恰恰也正是当下这个时代的缺憾,却也正是我(们)如此记得Leslie的因由吧。
生活终究是不易的。城市、人际、感情常常都腐朽得很快。“本体”被形形色色的“客体”淹没,“存在”无处安放……不想随波逐流的话,要时时拿出“愿旧日所相信价值,不必接受时代的糟蹋”的信念来警示自己,若非如此,只会给将来积压下更多的遗恨。
恨事遗留,始终不朽。所以,不想再增添更多了。别像香港作家董启章在《双身》里写的那样:人总是埋怨着已经拥有的东西,却不见得他们能捨弃手上所有,去换取自由,由零开始。
当我在手机 上打下这篇草稿的最后这段时,正好是在中环到尖沙咀的天星小轮上。一九七七年,整整四十年前,他也是坐的天星小轮去参加歌唱比赛,好像是一种不可思议的缘分。
他跨过的内河,他攀过的岩层,他立过的舞台,或许我(们)终老一生都追赶不上。但在每年四月与九月例行的怀念中,这一丝一毫的遗恨,竟然成为了一种神奇的动力,一种潜在心底、十分清浅的愿望:不期望能企及他的成就,只想让自己平凡的生活不那么虚无,也能“让蔷薇开出一种结果”。
如此看来,所谓的遗憾,所谓的“恨”,其实也是件好事吧。于是,我停止了单曲循环《红颜白髮+最爱》,换上了一首更温暖的《愿你决定》:
每当心碎了、挫败跌倒了,凝神倾听这旧调,
一切重生了,在流年中,虚空里,
所有冷冰冰,暖了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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